2016年12月18日 星期日

2016年5月 一切都從鋼琴斷絃後開始--達爾伯托獨奏會

[全文前經刊載於MUZIK謬思客音樂月刊109期,2016年6月。]

從1993年起,法國駐香港、澳門領事館為了推介法國文化藝術,每年都在港澳兩地舉辦「法國五月」藝術節(Le French May)。在多年累積下,此一固定藝術節已經呈獻超過500個節目,內容橫跨表演藝術、電影、展覽等多個領域,作為亞洲最大型的法國藝術節之一。我曾經於2012年的「法國五月」中聽過兩場音樂會並留下不錯印象,因此,當今年有機會在五月再訪香港時,配合時間考量,選擇聆聽米謝‧達爾伯托(港譯戴柏圖Michel Dalberto,1955- )的鋼琴獨奏會。畢竟對達爾伯托來說,在1980年造訪香港之後,闊別三十年後的再度回訪應該是有其意義的。除了獨奏會,本次達爾伯托也與香港小交響樂團合作演出莫札特《第十四號鋼琴協奏曲》及理查史特勞斯《D小調鋼琴及樂隊戲謔曲》。此外,由於達爾伯托的另一身分為巴黎音樂院鋼琴教師,為發揮另一重教育角色,他也於香港演藝學院舉辦大師班,分享音樂見解。



五月六日晚上,我選擇坐在香港大會堂音樂廳的一樓第八排座席,這個位置與鋼琴成平行位置,在鞋盒式音樂廳中恰好聆聽直接經由鋼琴音箱蓋板反射出的聲音。而在前台人員一貫的注意事項宣告後,達爾伯托以法朗克《B小調前奏曲、眾讚歌與賦格》作品21開場,演奏家顯然打著以本曲來暖身的主意,但開頭衝得太快,導致他不得不繼續以偏快的速度維持眾讚歌的「外形」,且無暇顧及中間及左手的聲部。只是意外接二連三而來,在演奏至法朗克中段時,鋼琴次高音域意外斷了絃,在震驚之餘演奏者仍必須鎮靜以對彈完全曲。一曲既終後,調音技師火速上台整理琴況,而達爾伯托以紳士姿態致歉,表示長年職業演奏活動中首次碰到此一情況,詼諧地化解事件,而聽眾也意外獲得了十分鐘的「第一次中場休息時間」。

在鋼琴經過緊急處理後,演奏者與聽眾重新回到廳內,這個意外是否改變了演奏者的心情不得而知,但達爾伯托手下的德布西《印象》第二冊,相較於之前的法朗克確實顯得鮮活起來,可以說是演奏者回神後選擇全心應付音樂與鋼琴的宣告。此時,演奏者手下的德布西有著鮮明的光亮基調,以及光影不同層次的暈彩感,此種穩定的動態變化能在現場演出中親自見證,已證明演奏者的真正實力。達爾伯托的踏板雖然踩得多,但並沒有踩死,他依靠個人手指維持聲音的集中度與穿透感,製造出明亮而高彩度的琴音並保持著良好的左右手間運動感,對一位年歲已達到藝術成熟境界而可從心所欲的演奏者而言,實屬難得。

在正規的中場休息—同時讓調音技師再度進行整音—後,達爾伯托以兩首佛瑞夜曲:《升C小調第七號夜曲》作品74、《降D大調第六號夜曲》作品63作為下半場的開場。在此,演奏者維持著音樂的大架構,駕馭著樂譜上那些構成重重考驗的轉位,的確讓人體驗到佛瑞音樂的迷人之處。我只是想不到佛瑞音樂也可以具有隱隱湧現的「火氣」,或許是演奏者對於鋼琴換絃後整體音域無法進入理想狀態的直接感受?但平心而論,這架鋼琴的基本保養還是不錯的,並未喪失該有的基礎音色而使這些極為需要音色變化的樂曲「脫色」。也歸功於平時的良好保養,讓演奏者在「豁出去」的同時,這架鋼琴還算撐得下去。

到了下半場重要曲目《夜之幽靈》時,演奏者全力凝神至志地對付整組樂曲,他大致遵守了拉威爾的譜面指示與節奏設定,雖然在一些音符細節的處理上選擇放掉以節省體力,但似奏鳴曲的架構設定與轉折都嚴格維持住了。達爾伯托演奏的《水妖》架構在男性的主觀想像與投射中,富有女性妖魅感的「水妖」成功演繹了帶來的光影波動與官能美感,聽者會被他穩定的中弱音樂段音符與動感給吸引住,注意起恆定不飄移的節奏,與音樂中光影明暗最終所達到的恍惚感。這讓人回想起其師培列姆特(Vlado Perlemuter,1904-2002)在高齡時所彈的《水妖》。至於以詩作《絞刑架》引發的第二段需要由遠而近的移動畫面感,主題反覆音型象徵的鐘聲一直敲出,隱含著陰鬱氣氛,全曲需要夠明顯的低音與一定的重量感去支撐,再讓中間細微的音型變化有所表現,這部分在一些現場演奏中很容易令人感到侷促不安甚至令聽者感到難耐,但在這次的演奏中並未出現。演奏者必須以百分之百的精力去應付《史卡波》,全曲跨鋼琴各部分音域,手指強烈且持續的運動與低音聲部層層推進都需要穩定的亮度與彩度,演奏者是顯得果決而明快,同時透露幾分長年演奏下的歷練與穩重。達爾伯托記得在艱難的技術裡對外仍維持著高雅的品味與架勢,或許也體現了職業演奏者應具有「好耳朵」及對於自我能力的深刻理解。總之,《夜之幽靈》的演出完美激起了全場的共鳴與驚嘆。

最後在聽眾的喝采中,達爾伯托衡量了自身與鋼琴狀況後演出唯一一首返場曲:德布西《印象》第一冊的《水中倒影》,在創作者以音符描繪著水中朦朧絢麗的光影變換中,達爾伯托成功表現了法國音樂的獨特及迷人特性,再度呼應全場主題之一的「水」。演奏者維持至此的良好透明度與亮度,真的很不容易,也讓聽眾能帶著快意淋漓離開音樂廳。

當然,今晚的情形如果放到臺灣上演又會是如何的情形與發展呢?我的確也不知道該怎樣想下去了。當晚的一切奇妙體驗,也就是從鋼琴斷絃之後開始的吧。






沒有留言: